听到游轮靠岸停泊的响声，根据行程猜测，应该是到白帝城了。 如果不是因为刚游览完张飞庙，我可能会跑上甲板，坐观夜幕下的白帝城，写一首《白帝城夜泊》：月落帝啼霜满天，江山烽火对愁眠……可惜，刚刚才给猛张飞的凶样和吼声唬住，实在累不堪言，只好做梦去也。 梦中，忽然听到一个异样的声音：小伙子，你将大富大贵，但只有十二年时间。我左看右看，没见到说话人。什么意思嘛？而眼前竟然惊现一口小井，井中冒出一缕白烟，蜿蜒而上，直要冲到九霄云外，形状宛如一条龙。天降异象，敢情我要做皇帝了？ 很明显，这是我的诳语。这个梦不是我做的，是王莽篡汉后的新朝末年，公孙述将军不小心梦出来的。这是一个十二年为期的帝王梦，公孙述做了十二年皇帝，国号“成家”——听名字，就知道不是一个吉祥的帝国名，犹如千年后的太平天国，“名不正，言不顺”，成家王朝自然覆灭。因为井中冒出一条白龙，公孙述自称“白帝”，他建的这个城就称作“白帝城”。这便是白帝城之名的由来。 如果回溯刘邦斩白蛇起义的年代，大家可能会误以为白帝源自那条白蛇，因其有赤帝子（刘邦）斩杀白帝子（白蛇）之说。由此也可想见，公孙述自称白帝，实在大不吉利，多年以前已被刘邦一剑劈死。 但是白蛇其实没有死，后来变成了白娘子，下凡人间，被许仙娶之为妻，演绎了一段断桥佳话。这是题外话，略过不表。 又清晨。 这次长江漂游，每天都是大清早起床，改变了我这只夜猫的生物钟。也好，倘若不是如此安排，我必将睡成一头长江之猪，黎明的美景自然无福享受。 长江的清晨美，白帝城的清晨更美，美得让人误入仙境。山色有无中，仿佛就是指此刻的风光。在车上，已眼见仙人飘飘，下车后，仙人立在小船上，轻摇船桨。一叶扁舟乘晨曦而来，船翁就是仙人无疑。我终于知晓，何谓“明朝散发弄扁舟”，那即是说，明天就去做神仙。 拾阶而上，白帝城到了。老杜甫的诗句，“白帝高为三峡镇，瞿塘险过百牢关”，成了门口的对联。张飞庙中瘦骨嶙峋的杜甫塑像，犹如电影中的一幕飘入脑海。斯人已逝，诗文永存。欣喜耶？悲叹耶？做一名义无反顾的理想主义者，必当承受这种身死而诗存的可叹结局。谁又能说，这不是一种理想的结局？ 白帝城已身处歌舞升平的盛世岁月，金戈铁马的光阴已永埋皇天后土之中。现在，我们都是旅游者，不是将军，不是战士，手里拿的不是刀剑，是相机，嘴里喊的不是“拿命来”，而是“真漂亮呀”。 白帝城之游，其一是赏其主体建筑，白帝庙，其二是观景，“夔门天下雄”。 公孙述是一个倔强的人，也仿佛是知天命的人，刘秀的帝王之象已人尽皆知，然而，招降之时，公孙述坚决不从，“哪有帝王投降的道理？”这是他所说的话，我认为，很有骨气。梦中人告诉他，富贵只有十二年，他妻子——也即成家王朝的皇后——说：朝闻道夕死可矣，何况有十二年之久？果然，他们夫妇享受了十二年胆战心惊却使人民安乐的富贵时光。神灵之言，金口玉牙，时间一到，公孙述即死于马上，妻儿老小也一并被屠戮干净。辉煌十二年，悲凉十二年。战乱年月因公孙述而得以安居的当地百姓，为了纪念这位白帝，立庙祭祀，可见公孙述在历史上所有的短命皇帝中，是鹤立鸡群的，很受人尊敬。十二年虽短，亦可谓足矣。很可惜，时至明朝，公孙述因是僭称而非正统皇帝，被当时的四川巡抚一脚从庙里踢开，改祀江神、土神和马援像，称“三功祠”，后又改祀刘备三兄弟及诸葛亮，曰“正义祠”。在只看名不计功的主流思想砍杀之下，原主人公孙述最终一败涂地，连影子都在庙内寻不到半只。 于是，我在白帝庙，只看到托孤堂内重现的刘备托孤之雕塑，明良殿内的刘备三兄弟及诸葛亮之塑像。刘备的一意孤行，被陆逊火烧连营，羞愧难当，死于白帝城，成全了白帝城的芳名。《三国演义》罗贯中的如椽大笔，把刘备等人渲染得贤不可攀，乃至成为众口之辞。众口可以铄金，众口亦可以塑金，刘备于是后来居上，把公孙述赶出了自家之门，一如梁山好汉消灭白衣秀士王伦。 俗话说“成王败寇”，而“败”也有高下之分，前提是你能否被写入小说，且被扭曲成好人形象。从刘备与公孙述二人的身后遭遇，可见一斑。 令人捧腹的是，文革期间的勇士们，仿佛为了替公孙述出一口气，竟然把刘备兄弟及诸葛亮塑像的头颅，一巴掌打掉。于是，在我眼里的这几个塑像，都成了“无颈”之人——因后来虽重塑头颅，但脖子却未能还原。但是，明良殿内四个小太监的塑像，却因其同为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，而有幸保住了自己的脑袋。文革勇士们的爱憎分明，身死之人的祸福转换，直可泣天地惊鬼神——让天地哭笑不得，让鬼神大惊失色。 明良殿内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，便是“明”旁边的“日”字，里面多了一横。据传这是避免文字狱的有意之举，因其书于清朝，清皇最忌讳“明”，文人写字，也只好让“明”字多长了一横。于是在游客眼里，犹如小姑娘扒开小男孩的裤子，惊讶问道：咦，怎么多长了一点？ 实话说，走马观花的历史镜头游览，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，好在还有自然风景。然而，我在白帝庙外伸头缩脑了半天，硬是没能找到夔门应在何处观赏。忽然看到一处人声鼎沸，仿佛有人在吵架，我估摸着应该是个观景点，大踏步走去，果然不出所料，夔门尽收眼底。 夔门为瞿塘峡以西之门，奉节原称夔州，故有此名。而我更愿意以“夔”字之形来理解何以称之为夔门。“夔”字长得如此险峻，恰如夔门之险峻。夔门之名，名副其字。可惜，长江水位上升，夔门之险较之以前大为逊色。而古老的奉节县城，也被悲伤地埋在江水之下。白帝城原本是三面环水的，而今变成四面环水，也是水位升涨的杰作。有人说，白帝城因此更加美丽迷人了。只是，一人得道，他人皆入地狱，岂有颂扬之理？ 我想在观景点拍照。在我看来，如今的夔门，雄且雄矣，壮且壮哉，但究其实已没有险峻之象，反倒多了一分秀美，层峦叠嶂，色彩颇有层次感，有如“幻境”。或许，夔门天下雄，应改称为“夔门天下幻”。然而最佳拍照点，却被靠山吃山、靠白帝城吃白帝城的当地人民霸占，非得用他们的相机，才能在此处搔首弄姿地肆意拍照，当然，是收费的。我能理解这一现象，但不能接受这一现象。所以，我倔强地在稍远处拍下了夔门幻景，一样漂亮，恍如一幅水墨画铺在天地之间。 离开白帝城时，忽然想起李白遇赦时手舞足蹈写的一首诗：朝辞白帝彩云间，千里江陵一日还；两岸猿声啼不住，轻舟已过万重山。然而，“猿声”在哪呢？我只见夔门水滔滔，白帝梦中笑，昭烈败走死，游人欢声高。 也许猴儿们也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，化作仙人，绝尘而去。 来源：网易博客 作者：阿斐 见习编辑：邢艳梅 |
